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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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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半天没有说话。

他抽完一锅烟以后,才思思虑虑地说:“你的心意爸爸理解。爸爸也正准备和你拉谈拉谈……“我们不能搬过去祝我和你妈已经商量过了,从今往后,你和秀莲应该单独过日子。”

“你说分家?不!”少安叫道。

“你听爸爸说,如今分开家,我和你妈除不难过,心里还乐意哩!看见你整修起一院新地方,我们高兴得一夜合不住眼啊!你爷爷和我,苦熬了一辈子又一辈子,谁也没能在双水村站到过人面前。现在,咱站到人前面了。说句心里话,爸爸这辈子不再图享福,只图出一口顺气。现在,爸爸就是睡到黄土里心也平了。这多少年,你和秀莲为了顾救一家人,受了不少连累。现在家里光景好了,你们也不要再为我们牵肠挂肚。我和你妈都情愿让你们痛痛快快过两天年轻人的日子,要不,我的心里也过意不去啊!”

“你不要说了,爸爸!”少安皱着眉头,“我不能甩下你们不管。这家不能分!你也不要担心秀莲会怎样,总有我哩!”“你千万不要怪罪秀莲!秀莲实在是个好娃娃!人家从山西过来,不嫌咱家穷,几年来和一大家人搅在一起。门里门外操劳,一点怨言也没有,这样的媳妇而今哪里能找得见?人家娃娃没拨弹,已经仁至义尽了!是咱们对不起人家,把人家连累得没有过上一天畅快日子,你要是因为分家的事对秀莲不好,我和你妈就不答应你!

“至于分家,你也不要为我们操心。剩下也没几口人了,我的胳膊腿还硬朗,光景满能过哩!再说,少平也大了,万一我不行,还有他哩!现在他年轻,想出去闯一闯世界,那就叫他去闯一闯,反正这点地我一个人能种得过来。再说,咱们就是分了家,我这边光景烂包了。你还能看着不管吗?”

少安听得出来,父亲说的都是一片诚心话,这反倒使他忍不住哭了起来。他哭得极其伤心,一腔汹涌的感情无法表述,只是哽咽着反复说:“不能分……不能分……”孙玉厚看少安哭得这样伤心,便象在儿子小时候一样,用他的老茧手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,说:“你这娃娃!咱们现在应该高兴,哭什么哩!不要哭了!分家的事,我和你妈商量过了,一定要分开!咱高高兴兴往开分!分开咱还是一家人嘛!”

生活的好转,看来使孙玉厚又一次显示出了他年轻时的气魄,在这件事上,不管儿子怎样坚持,也毫不能动摇他的决心。

说实在话,和少安分家,的确不仅仅是因为秀莲的态度,也是出自他自己内心的要求。

在这一点上,少安他妈和他的心思是一样的。

是啊,对于他们老俩口来说,一生操劳不都是为了儿女能过上好日子吗?以前世事不饶人,使他们除不能为儿女谋福,还要拖累孩子们。现在既然光景日月能过了,为什么还不让娃娃过两天轻快日子呢?可怜的少安十三岁到如今,生活压得他一直象个老头一样直不起腰来,现在不能再连累他了!不分家,秀莲不痛快,儿子的处境也难。他们老俩口忍心看着小俩口闹别扭呢?不论从哪个方面说,这家应该分了,也到分的时候了!

和儿子谈毕这次话以后,孙玉厚老汉就在心里谋算,怎样尽快把这件事完结了,在他看来,这也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,和儿女们的婚嫁事同样重要。

自从土地分开以后,孙玉厚老汉虽说是五十大几的人了。但精神倒好象年轻了许多。从去年责任组开始到现在一家一户种庄稼,仅仅一年时间,一家人就不再愁吃不饱了。对于农民来说,不愁吃饭,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——这是他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主要目标啊!

一旦有饭吃,他们最基本的要求和最主要的问题就解决了。囤里有粮,心中不慌。孙玉厚老汉眉头中间那颗疙瘩舒展开了。

其实,一家一户种庄稼,比集体劳动活更重;但为自己的光景受熬苦,心里是畅快的。

农民啊,他们一生的诗情都在这土地上!每一次充满希望的耕耘和播种,每一次沉甸甸的收割和获取,都给人带来了多么大的满足!

正是新的生活变化才使玉厚老汉的心情发生了变化。因此,当儿媳妇表露出分家的念头时,孙玉厚老汉早想到要把他们小两口从这一大家人中解脱出来。是的,亲爱的儿子对这个家庭的奉献已经足够了。家分开以后,让娃娃放开马跑上几天!他看得出来,少安有本事在双水村出人头地;只要儿子立在众人面前,他孙玉厚脸上也光彩!话说回来,要是不分家,少安仍然被一大家人拖累着,他有翅膀也难飞起来!

当然,分家以后,他的负担就更重了。但算一算,剩下五口人,他能维持。花销主要是上学的兰香。目前他也不指望少平撑扶这个家——只要自己能劳动,就让他小子自顾自闯世事去吧!他想,即是他过几年不中用了,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不会丢下他不管——他的儿子他知道,现在趁他还能在山里刨挖,就尽量给娃们腾出几年时间,让他们各自凭本事去踢腾上一番……对孙玉厚老两口来说,分家已经成了定局。

但是在孙少安那里,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。

自从和父亲谈罢那次话以后,少安一直陷入到一种痛苦的感情纠缠之中。他一时怎么也不能想象,他要脱离开这个大家庭?多少年来,他已经习惯于自己在家庭中扮演保护人的角色,一旦没有他,其他人怎么办?

他难受得心乱跳弹哩!

当然,他不是不知道,要是分开家,他和秀莲能把光景日月过得热火朝天。可他父亲那里不会有什么起色——他只相信一点,全家人倒不至于再饿肚子。

唉,从农村的社会来看,儿子成家后和父母分家,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;可从自己的感情方面说,这实在又是难以接受的啊!

孙少安太痛苦了。这些天来,他几乎不愿意和别人说什么话。晚上吃完饭,他也不愿立刻回到那院新地方去安息。他常常在黑暗中沿着东拉河畔,一边吸着自卷的旱烟卷,一边胡乱地向罐子村的方向遛达很长时间。朦胧的月光中,他望着自己的烧砖窑和那一院气势非凡的新地方,内心不再象过去那样充满激动。他不由地将自己的思绪回溯到遥远的过去……是的,最艰难的岁月也许过去了,而那贫困中一家人的相亲相爱是不是也要过去了呢?

一切都很明确——这个家不管是分还是不分,再不会象往常一样和谐了。生活带来了繁荣,同时也把原有的秩序打破了……在少安深陷痛苦而不能自拔的时候,秀莲却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——显然,母亲已将分家的意思告诉了她。

少安无法忍受妻子的这种快乐情绪。他气愤的是,秀莲的态度好象是要摆脱一种累赘似的畅快——这畅快本身就是对老人的不尊!

这天晚上,秀莲象庆贺似的,在新家给他炒了一大碗鸡蛋,烙了几张油饼,她不让他回父母那里吃饭,硬要他在这里吃——似乎专意让他先尝尝分开家以后的滋味!

少安顿时怒不可遏——秀莲太不理解他的心情了!他立刻把妻子臭骂了一通,真想把那些吃食扔到院子里去!骂完妻子后,他把门使劲一掼,回父母那里吃饭去了,而把痛哭流涕的秀莲一个人丢在新窑里。

少安回家吃饭时,母亲疑惑地问他:“秀莲怎没过来?”少安端起饭碗,一句话也没说。

“是不是闹架了?”父亲沉下脸问。

少安往嘴里扒拉着饭,仍然没吭声。

玉厚老汉给老伴使了个眼色。少安妈立刻解下腰里的围裙,急急忙忙出了门——她要赶到新地方去看个究竟。不一会,少安他妈就回来了,生气地责备儿子:“你太不象话了!”

“怎啦?”玉厚老汉已经认定是儿子欺负了秀莲,火气十足地问老伴。

“秀莲说少安今儿个出了一天砖,怕他熬坏了身子,给他在那面单另做了点吃的,死小子不吃就算了,还把人家骂了一顿……”少安妈说着,便收拾起一点饭,又出门给秀莲送去了。孙玉厚对低头吃饭的儿子吼着骂道:“鬼子孙!人家好心待你,你为什么要骂人家?”

孙玉厚索性丢下碗不吃饭了。他手颤抖着挖了一锅旱烟。勾着头蹲在脚地上,象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,脸痛苦地抽搐着。少安仍然一句话也没说,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,就悄无声息地出了门。他也没回新居去,径直走到烧砖窑的土场子里,闷着头打起了砖坯。

月亮从东拉河对面的山上探出了头,静静地凝视着大地。时令已经快要到白露,冷嗖嗖的风从川道里吹过来,把黄了的庄稼叶子摇得飒飒价响。暮色中,从远处的山梁上传来一阵飘忽的信天游——这是贪心劳动的田五,还在山里磨蹭着不回来……孙少安拼命地往木模子里捧着泥巴,然后用一个小片一刮,就端起来把砖坯扣在了撒了干土的场子上。他头上冒着汗气,索性把长衫子也脱掉甩在一边,光膀子干起来了——似乎要用这挣命般的劳动把他心中的烦闷舒散出去……在少安不声不响走了以后,孙玉厚老汉还倒勾着头蹲在脚地上抽旱烟。他明白,少安和秀莲实际上还是为分家的事闹别扭。

老汉左思右想,觉得这件事不能再拖了。

他当机立断,决定马上就分家,不管儿子愿意不愿意,这家得尽快分——这事既然已经提出来,就不能再迁就着在一块过日子!现在分开还为时不晚;再拖下去,说不定一家人还要结冤仇哩!

玉厚老汉随即又想:这事应该让少平也回来一下;二小子已经长大成人了,这实际上等于是他和他哥分家,他不回来不合情理!

于是,孙玉厚老汉“叭叭”两下把烟灰在鞋帮子上磕掉,开门去找他弟孙玉亭;他要让玉亭给少平写封信,然后托开邮车的金俊海顺路捎到黄原,让少平赶快回家来!

---

黄原揽工的孙少平,已经又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干活。

这次他是在城里一个单位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——这单位要修建几十孔“驳壳窑洞”,因此几个月内他不会“失业”。他仍然背石头。

他本以为,他的脊背经过几个月的考验,不再怕重压;而没想到又一次溃烂了——旧伤虽然结痂,但不是痊愈,因此经不住重创,再一次被弄得皮破肉绽!

这是私人承包的国营单位建筑,工程大,人员多,包工头为赚大钱,恨不得拿工匠当牛马使用;天不明就上工,天黑得看不见才收工。因为工期长,所有的大工小工都是经过激烈竞争才上了这工程的。没有人敢偷懒。谁要稍不合工头的心意,立刻就被打发了。在这样的工程上要站住脚,每一个工匠都得证明自己是最强壮最能干的。

少平尽管脊背的皮肉已经稀巴烂,但他忍受着疼痛,拼命支撑这超强度的劳动,每一回给箍窑的大工背石头,他狠心地比别的小工都背得重。这使他赢得了站场工头的好感。不久,总包工头宣布给他和另外两个小工每天增加二毛工钱。

晚上收工以后,年纪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头睡了。年轻的小工们还有精力跑到街上去看一场电影。

少平倒不急着睡,也不去街上;他通常都蹲在院子里的路灯下看一会书。上次他给诗人贾冰还那本《牛虻》时,贾老师主动帮助给他在黄原图书馆办了临时借书证,这使他能象以前那样重新又和书生活在一起。只不过现在除过熬苦不说,也没有多少闲时间,一天只能看一二十页。一本书常常得一个星期才能看完。

但无论如何,这使他无比艰辛的生活有了一个安慰。书把他从沉重的生活中拉出来,使他的精神不致被劳动压得麻木不仁。通过不断地读书,少平认识到,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得更广大,对人生看得更深刻,那么,他才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更高意义的理解;甚至也会心平气静地对待欢乐和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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